【專欄/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 027】我隔壁的大爺vs我家鄉的大媽

【專欄/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 027】回鄉探親前，我就知道，隔壁的道格大爺會幫我們家把垃圾桶拖到路邊去，等垃圾被收走，再拖回來。我們搬來後的第一次出行和後來的每一次出行，他都是主動這麼做的。

假期過半，我點開手機程式看了一眼門口攝像頭歷史紀錄，果然如此。

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個星期，道格大爺又來了一趟。他把我們堆在院牆下的葉子全部摟進有機垃圾桶，讓垃圾車收走了。回鄉前收拾院子，剪枝堆成小山，丟了幾個星期也沒丟完，本想回來再處理，誰知熱心的道格第一周看到，第二周就幫我們處理了。

大爺就是大爺。雖然快八十歲了，但是雙手雙眼都閒不下來。

當初我們剛搬來，我拔草的時候大爺過來打招呼。他先自我介紹，又給我介紹鄰居。對面這家主人是地產經紀，斜對面那家是警察，右邊再隔壁那家是做物業管理的，左邊再隔壁那家是電工。他介紹完，輪到我介紹自己。於是我們家的基本情況，道格大爺也瞭然於胸了。

我當時心想，這個大爺和我小時候見過的那些喜歡家長裡短的隔壁鄰居真像。不同的是，小時候我可煩那些人了，現在我挺感激道格大爺。我們剛搬來，兩眼一抹黑，多少感到緊張侷促，有道格大爺主動和我分享信息，我感到自在多了。

但是道格大爺畢竟和我家鄉的大媽們不一樣。我們每天見面打個招呼。我家一割草，道格大爺馬上就割草，保持我們相連的草地同樣平整。過節我帶孩子給他家送卡片和小禮物，他高高興興收下。除此之外，他並不會探問我們生活的細節。

當然我清楚，他對我們的生活規律很了解。道格大爺的太太身體不好，他們倆從來不像其他退休的鄰居一樣出去玩耍度假。所以道格大爺每天都在前院後院幹活和轉悠。我的性格屬於「leave me alone」那種，但是道格大爺常在左右，卻讓我感到安全。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對我們社區和鄰居的了解也一點點增加。我知道了更多鄰居的工作情況。這條短短的內街上，有專業做乾牆的，有在銀行當貸款經理的，有在電力公司工作的，有在家開網店的，還有在麵包房當廚師的。我們這個社區，就是個加拿大典型的工作階級社區。

這種有三四十年歷史的社區，人員相對穩定，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於是鄰里之間笑臉相迎，彬彬有禮，呈現一派和睦融洽。

鄰里之間，互相幫助是很常見的事。例如道格大爺幫我們丟垃圾。再例如街角的三戶人家，每家都有兩到三個上小學的孩子。一到上學時間，他們前呼後應，浩浩蕩蕩。但是有時候，這麼多孩子上學只有一家的大人送，放學只有一家的大人接。原因是他們成立了接送「互助社」。

鄰居之間的溝通，也有可能比點頭之交更深。例如那個全職媽媽在家帶了五六年孩子，護士執照過期，重新進入職場舉步維艱，我們在遊樂場遇見時，她聊到自己的孤單，頓時讓我回憶起之前我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時的情形。再例如，對面鄰居的媽媽感染新冠入院，住了一個月，鄰居和我說，她媽媽可能要轉入臨終關懷了。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她眼眶裡的淚光。又過了一個月，她的媽媽回來了！我遇到她時，她告訴我說，媽媽治療成功了。那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她眼眶裡的淚光，不同的是，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鄰里之間這些小事點點滴滴存在心頭，讓我想起往事。

每個人的路徑有很多偶然，但是大方向有必然的內在動力。我離家萬里，就和我年輕時的叛逆和逃避有不可分割的因果關係。我之所以一心想要離開，固然因為我嚮往遠方，一個同等重要的原因是，我無法忍受家鄉的人際關係。那種犬牙交錯，愛恨交織的關係事先設定了我的身分，令我必須遵循約定俗成的行為模式，使我的自我無法存在。這種感覺令我窒息。

可是我並不是無情的人。我離開，並不是因為我不愛。我想要知道我的同學朋友遠親近鄰過得好不好，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我的親人。這和我感激道格大爺和我分享信息，我也樂意和鄰居分享我的生活狀況，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我低頭沉思，突然醒悟。原來區別就在分寸和尺度，區別就在空間和距離。

我曾經經歷過的家鄉的人際關係，太密，太擠，不僅侵入了我想要保有的個人空間，而且連利益都互相關聯，不遵守那套遊戲規則就玩不轉人生。這讓我望而生畏。這裡社區的人際關係，有關心，有幫助，也不乏八卦，但是人們之間的關係，基於各自獨立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各家各戶在經濟和利益上互不關聯，不是共生共存。在這種相對乾淨的人際關係模式下，不求回報的互相幫助反而成為了可能。

還是證明了那一點，人和人都是一樣的。沒有所謂的文化差異，只有發展階段的差別。

說到發展階段，有句題外話。對面老夫妻賣房後，搬來一對沒有孩子的年輕夫妻。這對夫妻每天遛狗，周末出門打高爾夫，我行我素，幾乎從來不主動和任何鄰居打招呼。

如果說道格大爺是加拿大老派人際關係的代表，那麼這對夫妻，可以說是加拿大現代原子化人際關係的典型。在虛擬的高維世界和二維世界足以和現實的三維世界分庭抗禮的今天，我可以大膽預言一下，不光是我們社區，不光是加拿大，整個世界，大概最終都會朝著這對年輕夫妻處理人際關係的方向絕塵而去。

至於這對於有血有肉，有感覺有感情，並不能真正虛擬存在的人類來說，是禍是福，誰知道呢。

文：語冰

圖：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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