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 016】人在加拿大 「中國通」教我做中國人

【專欄/華裔家長Jasmine有話說 016】 來加拿大二十餘年，搬了許多次家。最近一次是因為大孩子居住的舊公寓拆遷，搬到鄰近城市的另一個舊公寓去。之前請過的搬家公司良莠不齊，教訓深刻，於是這次提前兩個月預定了一家大公司。大公司收費貴一些，我想著買個心安。

搬家過程出於意料的風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來的兩人組是一個南美裔中年大叔和一個錫克教小伙子。錫克教小伙子一聲不吭，搬上搬下。南美裔大叔卻不但會說普通話，而且妙語連珠。他一邊從容不迫，封抽屜拆床，一邊聲情並茂，回憶往事，小小公寓變成了他的舞台。

原來大叔曾經在中國當過七年外籍教師，因為疫情才回到加拿大。他當然希望再回到當年的風光生活，可惜世界變化快，疫情已經過去，英語在中國卻不再吃香。他變成了搬家公司員工。

搬家過程中出了幾次延誤。木床的床板在馬路邊散落一地，大叔和小伙子一根根裝回去，耗時不斐。新地址門前是單行道，等慢吞吞的管理員來開後門，又耽誤好一陣。大孩子還在讀書，公寓裡只有一張床，兩張簡易桌子，再加上一些紙箱。電腦系統已經事先放在我自己的車上。搬家結束，前後竟也花了三個半小時。

我心想，搬家行業按小時收費，三個半小時大概是起步價吧，畢竟之前搬的家，動不動六七個小時。大叔卻把我拉到走廊裡，好像要告訴我什麼秘密。我久未經歷這種在中國很常見的場面，心裡有些奇怪。

大叔第一句話是：「我想和你談談價格的事。我聽說，只能和中國人談，不能和任何其他族裔的人談。」

加拿大這樣一個多元國家，有什麼事情只能跟中國人談呢？這倒奇了。

大叔一番細心解釋，我終於聽懂他的意思。搬家三個半小時，再加一個小時的附加費，再加10%的燃油費，我的帳單總價會超過800加幣。

但是，大叔建議，他可以在帳單上把這次搬家的實際時數減到兩個小時。這樣一來，我可以少付公司240加幣。他加了一句，其實我們幹活的時間也只有兩個小時。

原來大叔是「活雷鋒」？

當然不是。大叔的意思是，這240加元，我和他們分。我少付100加元。剩下的140加元，我付給他們個人。

大叔說：「你本來也要給我們小費的，是不是？這樣的話，你也不用再給我們小費了。」

大叔說完，笑咪咪看著我。我愣在原地，半晌無語。

最初的最初，我為什麼想要離開家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玩不轉那種一切都講關係人情，凡事均可討價還價的機制。

幾塊錢一斤的蔬菜，要講價。頭一天去菜市場，一個菜攤的攤主給我的黃瓜便宜了一毛錢一斤。第二天再去，我明明想買她隔壁攤上的黃瓜，可是她像看見認識幾十年的老熟人一樣虎視眈眈盯著我，讓我無法從她的攤子前走過去。一來二去，我寧願再也不去那個菜市場。

幾百塊錢一件的衣服，要講價。那年的爆款一出來我就買了，還以為自己講價成功，少花了五十塊錢，結果第二天同事買了同款，比我買的價格整整低了一百塊。

我更想到出國前一件我始終記得的往事。那時我上班的單位辦培訓班，由我負責操作。培訓班結束時，我和有文人氣質的專業老師已經很熟。我沒料到的是，結帳時老師要我少報幾個學生。這幾個學生的學費我們不交單位，他和我七三分。

我不能不答應。那是我剛開始工作上的第一課。那以後我見得越多，越覺得四周的混沌難以承受。我為什麼喜歡加拿大，就是因為這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需要花心機，動歪腦筋，只需要認真工作，努力生活，簡簡單單，乾淨透明，就像這裡的空氣和湖水。

沒有想到，二十多年以後，在這塊土地上，身為「中國通」的搬家大叔又給我上了一課。

我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

我如果不答應，那麼我當然是搶佔了道德高地，當了一個不佔搬家公司便宜的好人。搬家大叔和錫克教小伙子估計也能得到分成，但是肯定沒有他向我提議的那麼多，不然他何必如此大費心思。

而且大叔肯定擔心我不給小費。說到底，他並不認識我，僅僅從我的姓名拼寫知道我來自哪裡。中國人就算給小費，估計也不會多。從我這方面而言，我錢包裡是準備了100加元現金的，夠不夠不知道，但是確實沒有大叔提議的多。

錫克教小伙子抱著最後一個紙箱，從我們身邊走過。我百感交集，好像回顧了半輩子，其實可能也只過去了不到一分鐘。

我對大叔說：「我沒有帶這麼多現金。」大叔說：「沒問題，你可以E-Transfer給我。」

我又說：「那這140塊錢，你會和他分嗎？」我示意了一下錫克教小伙子。

大叔說：「當然！」他隨即叫住小伙子，對他說：「這位女士給我我們一人70加元的小費。」

靦腆的小伙子對我點點頭：「謝謝你。」

大叔拿出手機，向我出示他的郵箱地址。他叫朗拿度，和那個著名球星同名。

我打開網銀，添加朗拿度為收款人，點擊支付。我操作的時候想起朗拿度最開始的那句話。

「只能和中國人談。」

這句話是恭維呢？還是諷刺呢？不好說，不能細想。但是朗拿度大叔果然是「中國通」。在遙遠的加拿大，他教我做了一回「中國人」。

 

撰文：語冰

作者簡介，湖南人，廠礦子弟，移加二十餘年。兩個孩子的母親。重構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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